任雅娟（嘉魚）

教室的窗外，有幾棵樹，當風吹過，會翻轉出一片銀色的光亮。

是最尋常、最不起眼的楊樹，綠得松散自在，沒有多少樹齡，不是什么名貴品種，僅僅是亭亭地立著，僅僅是自內而外地舒展著。

你問我如何辨識它的樹齡，畢竟我那時也只是十歲出頭的年紀，尚且以一種野蠻的視覺理解世界。是直覺，是與它的際遇，沒有一言一句的沉默相會。我想它一定是青春之齡，才這樣綠得這樣干凈自在，在輕柔的春風或如瀑的刃雨里蓬勃地生長著。

在上課時，我偶然會開小差，偶爾會往外望，望那棵樹。它綠得那么干凈，一目不能夠，必會心里發軟、眼里著迷地沉靜一會。在與樹的相會里，是返璞歸真與自然的相遇，是一切皆空，沒有任何流于俗世的聲音與磨人的欲望。閉上眼，細碎的眼光灑在薄薄的眼皮，時間具化成了空氣中翻飛的細小灰塵。

我長久記得那一刻的寧靜，即使在成長的一路，我早已經丟失了心靈的寧靜。

進入大學以前，我的生活里只有一條道路——讀書，這是一條坦直的道路，是一條無數人走過、適合絕大多數人的道路。我和一眾朋友安心地走著，不理窗外春秋，不知明日事。一切的分水嶺就是高考，從填報志愿開始，我的人生面臨諸多分叉，專業如何選擇——好就業的還是感興趣的？是否競選班干部，是否競選學生會，綜測加分，考證與否，考研或者工作。這一切都像一場颶風，夾雜著無數飛花襲來，我在昏頭漲腦中做出各種選擇，在夜深人靜時輾轉后悔。

在宿舍的硬板床上，我腦海里一遍遍美化自己未行走的道路，那一定是一條明亮的通天大道，沒有任何風險，沒有荊棘阻攔，光線濕度也剛剛好。我質疑著自己，是否在這一步一步不清醒的抉擇里毀了自己的人生？

范縝說“人生如樹花同發，隨風而墮，自有拂幌墜于茵席之上，自有關籬墻落于糞溷之中。”亦有無名者說人生如育樹，種因結果。在《刀鋒》中毛姆如是寫道：“有人迷失于失序的世界，有人堅信善良，有人外表篤定，有人內心彷徨，有人慈悲為懷，有人不知變通，有人輕信他人，有人防衛心重，有人惡劣，也有人慷慨，凡此種種構成了美國眾生相。”

生活的無影燈在人精神生長的一刻已經打開，已經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，何時、何地、何種境遇。在《我們與惡的距離》中有一句嘆息：“你是好人，我也是好人，上帝到底要我們學會什么？”我們來到這個世界，到底是要學會什么。

這個問題降臨在每一個人的世界。我們為什么活，為自己，為家人，為學業，為金錢，為感情，還是為那不知何時到來的生命的狂喜？

我痛苦地思考著，在無數個深夜詰問自身，期翼著明天不會到來，臉上卻并未透露半分。

直到與樹再次相遇。

那是一次已不太記得請目的的出行，母親把車任意地停到樹下，我在車的后座等她回來。百無聊賴中，我仰躺到了后坐下，從車窗里望見一棵楊樹。

那是非常晴好的一個夏天，楊樹不管不顧地青蔥著，葉的末梢在陽光下翻轉出銀色的亮片。生命的寧靜在這一刻降臨，我仿若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，我是那個課堂上開小差、不知明日事的學生。

人類的壽命在不斷延長，二十出頭的年紀，可能只是人生長度是四分之一，我有無數試錯的機會，我可以在風雨中不斷奔跑、不斷跌倒再重新出發。那些社交媒體制造的焦慮，那些社會制造的門檻，困住了一個活生生的人。

《肖申克的救贖》中有個詞是“Institutionalized”，寓意著永久困彀在一種單一的評價體系中。我失去了發芽的心情，丟失了向外伸展枝葉的勇氣，那是人最寶貴干凈的東西，也是閃耀的人性。

與樹的相遇，我重新記起發芽的心情。從樹隨風落時，我的生命就已有了樹的行跡，我的骨骼里生長有一棵樹，枝干是我伸展出去的雙手。我為樹所支撐，樹的生長隨我的思想，于是樹的分叉又是我的未來、我將行的路。

過多的枝干汲取了太多的養分，我在意著那些已經過去的選項、沒有機會發生的未來，反而踏入了溫和的良夜，失去了生長的機會。我要像《刀鋒》主角毛姆一樣，“在俗世里生活，享受世上萬物，享受形形色色的人生”，勇敢地入世，接受命運的一切考驗。會跌倒，總會站起。

畢業以后我不曾回學校，不曾去看那棵樹。因為我深知，有人撿著六便士，有人仰望天空的月亮，唯獨我與樹有千千萬萬次相遇。每一次夢醒間，它都是曾經的模樣，綠的發亮，在一陣風下翻轉出銀色的亮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