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傻”父親

■黃巧云

六載光陰匆匆過，父親的身影已漸行漸遠，然而他的形象，卻如一幅斑駁而珍貴的畫卷，始終鐫刻在我心間。畫卷緩緩展開，最先映入眼簾的，是一個令人費解的標簽——“傻”。

記憶中的父親，總是與“傻”這個字眼相伴。早年間，母親便時常如此評價他。

記得五歲那年，村里因土地紛爭而風波驟起，青年們沖突激烈。事后，上頭派人前來查辦，眾人皆藏匿不出。唯獨父親，挺身而出，將責任攬于一身。然而，他那天并不在村中，更未參與沖突。可即便如此，他卻成了“背鍋俠”，被帶走調查。好在事態未釀成大禍，父親僅被關押月余便重獲自由。

那日，我坐在門前的石檻上，遠遠望見父親歸來，背著沉甸甸的網兜，兜里似乎裝著幾件舊衣。我欣喜地奔回家中，高呼：“媽，爹回來了！”然而，母親卻冷聲斥責：“你那傻爹回來有什么好高興的？他回來你們都別和他說話，誰和他說話就不給誰糖吃。”

時光荏苒，我九歲那年，父親“傻”的名聲再度升級。

那日，父親在長江之濱，偶遇一意圖輕生的男子。他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，拉住那人，詢問緣由。男子淚流滿面，訴說自己作為煤炭采購員，不慎被騙光款項，無法回廠面對責難，只得選擇輕生。父親聽后，寬慰他道：“我是煤礦礦長，可以賒煤給你應急，你可以分期償還。”男子聞言，感激涕零，隨父親去煤礦賒了煤便離開了。然而，自此以后，那人便如泥牛入海，再無音訊。

歲月流轉，父親的脊梁在債務與歲月的重壓下漸漸彎曲。每當他去還債時，母親總會在我們面前痛斥：“世上傻事都讓你爹做盡了！”

我亦曾氣憤地質問父親：“爹，你真傻，那人明顯是騙子！”父親卻溫和地笑道：“傻孩子，那人確實被人騙得一無所有，旅社老板都清楚。”我仍不依不饒：“那他為何不回來還錢？”父親輕嘆一聲，道：“也許他有難處，回不來啊。”

時光匆匆，轉眼間父親已屆古稀之年。然而，命運卻對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——他患上了阿爾茲海默癥。患病后的父親，眼神迷茫，行動遲緩，大半時間都在沉睡中度過，連簡單的穿衣吃飯都需母親照料。他漸漸不認得周圍的人，成了一個真正的“傻子”。

有一日，我陪著父親去早餐店用餐。店主的老母親，那位滿頭白發的老太太，目不轉睛地盯著父親看。她的眼眶漸漸濕潤，聲音顫抖地對我說：“孩子啊，你爹是個大好人啊！當年我家那口子生病，不能干活。家里揭不開鍋的時候，是你爹送來了一袋米和一袋干苕絲，幫我們渡過了難關。這么多年，雖然我沒能力報答他，但他的恩情我一直記在心里。”

聽完她的話，我心中波濤洶涌。一直以來，我都和母親一樣認為父親傻。然而此刻，我才恍然大悟，原來我們都錯了。我的父親，即便平凡無奇，即便衰老失智，即便在世人眼中毫無價值，但他卻始終如一束璀璨的光芒，照耀在那些曾被他救助過的人的生命里。

回家后，我將早餐店老板母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母親。母親聽后，手中的針線僵住，久久未動。良久，她才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。自那日起，直至父親離世，母親再也沒有說過他傻。